關於尤斯蒂娜的墮胎倡議之路

來自好友金格．捷林斯卡（Kinga Jelinska）的私人信件，一封關於尤斯蒂娜・​​維申茲卡（Justyna Wydrzynska）的信
 
2023年3月16日，在波蘭的法庭上，我多年的工作夥伴尤斯蒂娜・​​維申茲卡（Justyna Wydrzynska）因為「教唆及協助墮胎」被判有罪。

尤斯蒂娜今年47歲，是來自波蘭某小鎮的社運人士，投注時間及心力幫助非預期懷孕的人們墮胎。2020年，尤斯蒂娜把自己的墮胎藥寄給艾妮亞，艾妮亞當時身處一段暴力關係中且已懷孕12週。艾妮亞起初試圖在德國一間診所墮胎，但是被有暴力傾向的丈夫阻止。艾妮亞掌控欲很強的伴侶在家設下陷阱，報警後尤斯蒂娜寄來的墮胎藥被警察沒收。尤斯蒂娜因此被捕。這是歐洲史上第一起社運人士因為協助墮胎而遭起訴的訴訟。

法庭判了有罪。尤斯蒂娜被司法制度定罪、判刑，但她是波蘭人民的英雄。

尤斯蒂娜的判決是促成改變的催化劑，讓人們轉而支持獲得墮胎管道的權利。青年、尤斯蒂娜的學生、孩子和親友透過網路、電話對尤斯蒂娜所做的努力表達支持和感謝；有人在波蘭街頭塗鴉表達支持；這些行動促成政治及議會對此議題的討論，也促使許多人權組織、聯合國機構及歐盟政治人物出面關切波蘭的人權侵害問題。

我和尤斯蒂娜在2007年因為她的墮胎經驗而認識，尤斯蒂娜經歷過不知道該信任什麼資訊來源的未知與恐懼，因此創辦了網路論壇「線上婦女網絡」(Women on the Net)，提供墮胎相關資訊。直至今日，墮胎在波蘭依然是個被高度汙名化的議題。當時在波蘭幾乎找不到自行服藥墮胎的資訊，也很少人願意分享自己的經驗。這個線上論壇提供的正是人們所需：資訊、真實的經驗以及情緒支持。

在2000年代，許多地區的女性主義者開始用熱線、網路等自組互助團體，積極宣傳使用米索前列醇和美服培酮（misoprostol and mifepristone）進行安全墮胎的資訊，也提供藥物協助。我們知道這樣的墮胎方式是安全的，因為我們自己也曾用同樣方式墮胎。我們也知道這是革命性的實踐方式，這讓我們得以脫離將墮胎定為犯罪、將墮胎定為醫療行為的壓迫體制，這種體制造成的後果就是只有最富裕、最有權力的人才能接受安全墮胎。來自亞洲、拉丁美洲及加勒比海和非洲區域促進自行墮胎的女性主義社群網絡開始開會並一同討論策略。尤斯蒂娜是波蘭的先驅之一，她舉辦網路論壇，後來也因印尼和智利同事的鼓勵，拓展至熱線服務。

長久以來，創新、革命性的藥物及資訊取得模式，在主流的墮胎權推行運動中，一直都被認為是較不理想的策略。這些方式依照慣例都會被排除、被忘記或是頂多列為「共同解決方案」。立法者和醫師持續被推崇為唯一能促成改變、能執行安全墮胎的保證。即便我們推行的墮胎方式是安全、有證據支持的而且能持續提供證據，我們所屬的社群及線上網絡仍只存在暗巷、陰影處。對於保障人權，包括健康、資訊權以及享受科學進步帶來的好處，這些承諾一直是這個行動的核心價值。

多年來，自行管理墮胎的實踐已經成為常態，而對於尤斯蒂娜和我來說也不意外，這在公共衛生科學領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尤斯蒂娜參與合著了一篇科學文章，記錄了這種模式在波蘭的安全性和受歡迎程度。該文章還揭示，使用者普遍認為這種模式比正式醫療更為友善，因為一般的醫療體系在處理婦女、跨性別和非二元體的生殖需求時經常伴隨著污名和暴力。最後，在2022年，世界衛生組織的指南明確指出，在懷孕前12週期間，自行服藥墮胎與臨床進行墮胎同樣安全，並強調墮胎方式應根據懷孕者的個人喜好和背景來選擇。

2016年，尤斯蒂娜和另外3名行動者在波蘭共同創辦了「墮胎夢之隊」（Abortion Dream Team）的聯盟，試圖改變墮胎在當地的現狀。我們認為我們不該再為墮胎道歉、不該再努力證明我們應得且值得「被允許」墮胎。我們想要從自己的經歷出發、談論自己的經歷，為一場過於道德化、理論化，並專注於虛假二元對立的辯論提供一種替代觀點。「墮胎夢之隊」的工作基於生殖正義，儘管經常因其被指責的言論而在波蘭受到極大的關注。但我們也成功地重新引起人們對生殖權中的權力反思。

2019年，尤斯蒂娜成為「無國界墮胎」（Abortion Without Borders）的泛歐洲倡議共同創辦人之一，這是集結了9個團體的共同倡議運動。無國界墮胎透過成員團體幫助在波蘭的人取得所需的墮胎藥品，如果當事人必須出國（通常是因為懷孕超過12週），他們就會幫忙安排診所、住宿、交通，且很重要的是還會全額出資。波蘭在2020年對墮胎施加更嚴格的法律限制，隨後引發大規模街頭示威，無國界墮胎的熱線號碼 0048 22 29 22 597 也因此廣為流傳，尤斯蒂娜就是少數會接起這支電話的人之一。群眾四處分享這支電話號碼，表達針對憲法法院強行通過修法加強墮胎限制的憤怒與不滿。過去兩年來，無國界墮胎已幫助超過10萬名波蘭人獲得安全墮胎。這相當於波蘭全國一整年所提供的墮胎數量。

然而，推廣安全墮胎的正面成果、增加了安全墮胎和尤斯蒂娜本人的知名度，這導致尤斯蒂娜更常被極端保守派所掌控的波蘭當局騷擾。尤斯蒂娜每年都要接受數次警察或是檢察官的調查。這是司法騷擾的一種形式，目的是讓社運人士疲憊不堪——面對公眾曝光的壓力、對抗騷擾所必須付出的時間、物質成本等資源都非常巨大。尤斯蒂娜最近的一次審判和 #IamJustyna（#我是尤斯蒂娜）倡議行動非常成功，但同時也讓人筋疲力盡。

工作上，尤斯蒂娜是我認識最實際的實踐者。她的工作精神就來自於她自己曾經面臨的難題，也就是生活在一個醫療體系沒有提供所需墮胎服務的國家，尤斯蒂娜必須實際為自己安排墮胎。她為人和善、謙遜，想法很實際，而且時時刻刻保持專注。我不過是眾多過去曾打電話向尤斯蒂娜求救過的人之一，她幫助我們很多人處理墮胎的事情，也幫助其他人針對進行墮胎所面臨的問題找到實際的解決方式。很多人尋求墮胎時最常遇到的問題就是缺乏資金（因為墮胎通常很花錢）、沒有時間（有些女性必須照顧小孩或是其他家人，無法抽身）、沒有隱私（有虐待傾向的伴侶或過度干涉的家長）、沒有相關資訊或是支持（墮胎的污名、有心人士蓄意散播藥品安全性的錯誤資訊）。尤斯蒂娜非常謙虛，不喜歡成為鎂光燈的焦點；在後台工作更符合她的風格。每次出現在大眾面前，尤斯蒂娜都會利用這個機會讓大家知道該如何取得資訊以獲得安全墮胎。尤斯蒂娜是助人之人、是陪伴者，會優先考慮個人需求去幫助需要墮胎的人。

我和尤斯蒂娜因為她自己的墮胎而相識，也因為墮胎和為了支持他人而成為朋友和工作夥伴。多年來，尤斯蒂娜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故事充滿各種情緒卻也永遠帶著驕傲，這個故事帶給我們許多人希望。墮胎這件事在經歷的當下非常嚇人、極為困難而且十分孤獨，但是可以幫人脫離暴力關係，也可以提高自我感並給自己力量。在那個想望的時刻，當你想著「我多希望當時自己有需要的時候，能有這些資訊和資源」，不是引起憤怒或不滿，反而能夠轉化為最強大的行動力量和姊妹情誼。

金格．捷林斯卡（Kinga Jelinska）是女性幫助女性（Women Help Women，WHW）組織的共同創辦人兼秘書長。WHW是一個非營利的女性主義組織，透過網路提供各種全球服務，包含諮詢、郵寄墮胎藥品等。WHW和全球各地逾百個夥伴團體合作，藉由社群進行介入並改變關於自行墮胎的現有規範和論述。金格來自波蘭，波蘭的墮胎管道仍被嚴格限制且汙名化。金格也是波蘭「墮胎夢之隊」和歐洲女性主義倡議行動「無國界墮胎」的共同創辦人。金格的工作重點是建立、支持自主女性主義網絡並為其提供資源，以取得墮胎相關藥物。